一条大街,浓烈着,喧闹着。一抹小巷,淡淡的幽然,素净的线条,柔柔地偎在大街的的拐角处。巷的深处有几树寒梅,每到隆冬,笑容盈满,蕴润着粉墨江南般的温软情意。
梅树下就是梅朵的家。大街两旁的房子一如她的年龄渐渐拔高,而小巷依然。在她刚出生后不久,母亲就在街巷的交汇处支起一茶水摊。煤火舔着水壶,水壶抱着水,呵着热气,咕噜咕噜地说着话。茶铺生意好,母亲沏的花茶、绿茶一上嘴总是满齿生香。可是母亲的心丝似乎不是圈在生意上,她的目光如风筝般飘渺,牵牵扯扯,游离在闹街上的过路人。一看到抱着婴儿上街的乳母,母亲力邀着素不相识的乳母到茶摊上喝茶。给别的客人泡茶,母亲用的是玻璃杯子,而给乳母们沏茶,母亲总是捧出一只青花瓷的碗,碗口大小适中,素眉勾勒,白璧韵润着青嫩骨朵,浓淡相宜。青花瓷的碗漾着清凌凌的水,拂着花,点着绿,吐气如兰。母亲揉搓着水温,温恭地招待着,等过路的乳母喝完一碗茶水,母亲从奶奶那儿抱起襁褓中的梅朵,恳求着乳母给一口奶水。母亲不收乳母们的茶水钱,一碗、两碗、三碗……四碗、五碗、六碗!汲奶水,一次、两次、三次……四次、五次、六次……母亲的目光稠稠的,像老茶树上那把化不开的厚绿,等到泡完第六碗茶水,梅朵已经喝了六位过路乳母的奶水,小嘴爽着饱嗝,母亲的眼睛顿时涨潮般地盈满两碗茶水,清灵灵地,一天的日子也就磨了过去。原来母亲摆摊不是为了挣钱,而是为了能让梅朵喝上奶水。摆摊第三年,隆冬,梅朵的笑声扑凌扑凌地飞上梅树稍,闹喳成满树的花儿朵儿,母亲休摊回家。
那年梅朵23岁,已成人师,初为人妻。那个冬天特别冷,梅树上挂着的冰锭,粗了又瘦,瘦了又粗,积雪厚厚地捂着满树的心事。那日,母亲病危,她颤巍巍地指使着父亲打开红木箱子,拿出那只青花瓷碗。
“梅儿……你是吃百家奶……长大的……好好藏着这只碗……记住,多帮助别人,哪怕递上一碗水……”母亲端凝着梅朵,气息幻化成最后的那缕茶雾,与世长辞。
“梅儿……你是我们的……养女……你妈不会生育,在我们40岁那年冬天,你刚出生没几天,被放在咱家的梅树下……我们成了一家人……”父亲老泪纵横,诉说着母亲“端茶汲奶”的事儿。
“亲爸……亲妈啊……”梅朵的心空轰然崩塌,怆然泪涌。她怎能忘记,上小学时,每当值日,母亲一个农村妇女撇下家务活,拐过县城一道又一道的红绿灯,走上一小时的路程,到她的学校,憨憨地抡起扫帚替她打扫教室;怎能忘记,放学后回家,当老师的父亲支起老花镜,工工整整地雕刻着笔画,替她写作业……
母亲病逝后,任职小学老师的梅朵怀揣着那只青花瓷碗回到了她的学校——湖北省偏远山区的一所乡镇小学。这儿缺水又缺粮,又常拖欠老师的工资,许多孩子一天只吃两顿饭。梅朵是一年级的语文老师,班里有40多个孩子。
那日午饭,太阳咸咸的燥燥的。班里的一群孩子蹲在操场边,小鱼一样沉寂,纤弱的五官仿佛是用最软的毛笔描上去的,乱蓬蓬的头发像一蓬蓬烟随时会飘散。梅朵知道,这群孩子准又没午饭吃了,一数18个。她带领着孩子们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,要了18包干脆面,每包五毛钱。孩子们静静地跟着来到梅老师的宿舍,看着老师从碗柜里整出所有的碗,捧出红木箱子里的一只青花瓷碗,放面,上水,扣上盘子,揭开。又见青花瓷碗,面条在清水的怀抱里,舒展着香软的花线儿,层层漾开,如一朵美丽的丝菊,袅袅上升的水雾,一圈一圈向上攀爬,舞动着清香,这多像母亲那双柔软的手,踮得高高地,扬着,呼唤着过路的乳母……看着孩子们饕餮着面儿舔舐着汤水,梅朵看见了在乳母怀中贪婪吮吸着奶汁的自己,泪霎时滂沱。从此,每天,一碗水,一泡面,梅朵把午后的阳光泡得精神又饱满;有时是四五个孩子,有时十多个,有时是一大伙,班里汲上午饭的孩子们如一畦禾苗,梅朵感觉自己是一位田间劳作的农民,擦汗的同时聆听到了禾苗拔节的声音。每月下来,梅朵的那点薪水,已所剩不多。
常拖欠的工资和零计的福利是凝在校长心口上的叹息,为了增加一点福利,校长在全校唯一的水源——那两个自来水龙头上动起了脑筋,学校决定每年增收50块钱的水费。从此,学校拔掉了那两个水龙头的开关,学校烧起来的开水,留给交过水费的学生用。交不起水费的孩子们口干舌燥,偷偷地到水龙头上接渗漏的水滴解渴,校长发现了,装上门,上了锁。孩子们又跑到操场旁边的一个小池塘舀水喝,小池塘是老师们洗衣服洗菜的地方,水漂着绿藻,不能喝,校长又围栏,装门,上锁。梅朵的班里很多孩子交不起水费,梅朵是校长夫人,她不能公开违抗学校的决定。给学生泡面儿,她躲到了离教学楼较远的杂货房。
那日是禁水令后的第二周,阳光依然焦灼。梅朵在教室的课桌间来回踱步,看着眼前的孩子,沙沙的写字声谱写着梅朵雾锁的心事。前排的二毛舔着干裂的嘴唇,不时地蹭着屁股腚子。梅朵心里一颤。
“二毛,到讲台上写作业……认真点哦……”梅朵肃然,“嘿,站在这儿写又分心了,到我办公室去……”梅朵轻轻地拉着二毛,领着他到杂货房,打开一张上锁的旧办公桌,揭开里面的红木箱子,捧出那只青花瓷碗,倒满温热的水。
“二毛喝吧,慢慢喝……喝好了回教室写字去,不要和小朋友说哦……”
“梅老师……你是我们最美丽的妈妈!”
一声叮咚脆响,梅朵的心掉进了青花瓷碗里,梅朵看见了母亲那双水波流转的眼睛穿过解冻的心河闪着,目光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,梅朵顿时清泪倾泻。
从此,老师找茬儿似的温柔批评成了孩子们的向往,焦渴时,被梅老师拉着去“办公室”,喝上一碗水,那是孩子们心头牵牵扯扯的幸福,孩子们像风钻的螺丝钉狠命地钻进语文课本,用劲学习,用鲜亮的成绩感恩。就这样,一个青花瓷碗,一碗水,泡软了那个干硬的秋天。后来,校长知道了妻子梅朵所做的一切,他久久不能平静,遂,解除禁水令。梅朵就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帮助孩子们,直到退休,回到那个梅树下的家。
当一位湖北省的教授到这儿游学,给我们讲授这个真实的故事时,全体听课的校长老师们静如雕塑。是啊,一树梅,一个青花瓷碗,一碗水,一泡面,一幅爱的素描,留给我们的何止是感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