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偶然的机会，来到这个偏僻的山村，让我见到久违了的炊烟，勾起了我许多已经远去的记忆。

　　炊烟曾经与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，是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的一个曼妙意象。看到袅娜的炊烟，我们就会想到一日三餐的饭菜之香，想到过年过节时的酒香与肉味；会想到爸爸带回在搁田时捉到的泥鳅，以及妈妈带回在高山上采到金针花时的兴奋；会想到奶奶坐在灶前的矮凳上，一面向灶膛里添加柴薪，一面给我们讲什么仙呀鬼呀的故事时的慈祥面容；会想到妈妈在灶头做饼，爸爸在灶前烧火时的默契……所有这些都会融进炊烟，在空中低徊缭绕，使我们感受到生活虽然平凡，但却温馨。正因为如此，每当我们远游归来，在村口一看见熟悉的炊烟，心里就暖暖的，就会忘却路途的劳累，加快脚步向家里走去。

　　炊烟是平安的表述，像烽火台一样给我们传递信息，告诉我们大体上的时间。平常我们去野外劳动，没有手表，但看炊烟起了，就知道已经有人在烧饭了，等到村庄的烟少了，没了，就知道家里的饭菜早已做好，老祖母可能已在倚门而望了。而且，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在应该做炊时，有炊烟冒出，他们都会平安无事的，如果好几餐都不见炊烟冒出，他们家就一定有事。比如曾有一对夫妻，家里就只他们两口子，有一次邻居发现他家好几餐都不见炊烟，就推开门进去探望，原来他俩都病了，在同一张床上躺着呢，于是邻居们一面给他们弄吃的，一面给他们去请医生。

　　在那贫穷的年代，如果家里断粮了，没有东西可以下锅做炊了，那就叫“断炊”。个别家庭断炊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，亲帮亲，邻帮邻，可以向别人先借点米粮，以渡过难关。最使我难忘的是上世纪“大跃进”时的全村断炊。各家的灶台都被扒掉，铁锅拿去投入小高炉炼铁，全村男女老小都到食堂里去吃，民兵还蹲在村庄对面小山上去眺望，如看到哪家有炊烟冒出，就立刻到哪家去查办。但是，豪言壮语毕竟不好当饭吃，渐渐地，人们都在饥饿中挣扎了，过不了多久，大兵团生产就偃旗息鼓了，食堂也灰溜溜地散伙了，农家的瓦背又见炊烟了。当然，有炊烟，就有希望，有炊烟，生活就会又活色生香。

　　炊烟是乡村风情画中最传神的一笔。夏日傍晚，火红的太阳慢慢地向西山落下，天气渐渐凉快起来，在落日的余辉里，炊烟从村庄黑褐褐的瓦背轻快地腾起，起初是稀稀落落的，慢慢地密集起来，变成相融的一大片，在晚风里四散飘飞，袅袅娜娜，变幻多姿。归鸦阵阵，向村口的古树飞来，牧童赶着牛羊，大人或挑着担子，或扛着农具，农妇背着小孩，手上还挽着竹篮，大家都向村里走去，打照面时都会互相问个好。回到家里，小孩把牛羊关好，大人把农具安顿好，再洗完脚，就吃饭了。晚饭是土豆、苦蔓菜煮麦面，大家都吃得有滋有味。饭后，小孩或去捉萤火虫，或找小伙伴玩去了，大人就去乘凉，生活虽艰苦，但却快乐。

　　因为我对炊烟太熟悉了，所以在童年时就分辨得出炊烟的各种状况。如果你家做炊时烧的是干柴、粗柴，炊烟就少而疏淡，消散也快；如果烧的是麦杆、稻草之类，冒出的炊烟就很大，还夹带着大量灰尘；如果烧的是湿柴，那炊烟就特别黑，看上去特别沉，也不会很快就消散。而且，我们还知道瓦背的炊烟轻快地上扬，就预示着天气晴好，如果瓦背的炊烟湿乎乎地飞不起来，就预示着阴雨绵绵……

　　不过，话也得说回来。生活不可能是单纯的美好和快乐，总是有喜有忧，炊烟也一样。我们说炊烟是美的，温馨的，多姿多彩，诗情画意，那是被我们带着主观意识升华了的。其实，炊烟毕竟是烟雾，是灰尘，是污染空气的有害物质。特别是对那些住房条件很差的农户来说，炊烟就是无可奈何的烦恼。

　　以前，有些人家住房又矮又破，四面漏风，上面漏雨，有的甚至一间屋子住了两户，楼下一户，楼上一户。农家的灶台有烟囱灶和平灶之分。所谓平灶是没有烟囱的，之所以不做烟囱是因为灶台靠着的墙壁不是自家的，不好在墙上打洞做烟囱把烟排到别人家去。这种平灶的灶膛口都搞个木架，用以摆放湿柴，利用灶膛涌出的烟火把湿柴熏干，但同时也把家里的墙壁、楼板、家具都熏得黑黑的。烟尘还会凝结成串悬在各处，楼板下挂着的篮子，也要在上面悬个箬帽以遮挡灰尘。做炊时，炊烟会熏得人睁不开双眼，甚至溢出眼泪，呛咳连连，久而久之，气管和肺也会被熏黑。一间屋子住两户的更麻烦，特别是楼上那户，不仅自家做炊时被烟熏，楼下那户做炊时还得被烟熏。

　　现在农村的住房条件已大大改善，很多地方已与城市差不多，绝大多数农户做炊时用上了电或煤气，厨房清洁明亮，那烟熏火燎的情景已留给了历史。在新农村建设中，我们不能急功近利，贪大求洋，只顾规模与气派，而不顾由此带来的社会震动和文化断层。一座老房子，一座古建筑，也许正寄托着人们世代的怀念与自豪，有了它才显得村庄的厚重与尊严。但也不能以为只有炊烟缭绕、鸡鸣犬吠、牛羊成群才是乡村风味，只有那些木头房子，泥巴筑的墙、块石砌的路才留得住乡愁。盲目的跟风、贪大求洋与不切实际的眷恋某种落后，都是不可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