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周末,我回老家看望重病的堂弟。76岁的伯母眯着雾锁的双眼,抖抖索索地从抽屉里摸索出一个本子,是伯母勾头花的交货账本,书本大小,上面记满了歪扭的文字,是我母亲替她代记的。勾一个头花只能得加工费几分钱,伯母要我帮她合计农历3月至4月的加工费。我合计着账单——
交货时间 头花加工费
3月初一 4分5厘(每个)×173个=7.78元
3分5厘(每个)×182个=6.37元
3月17日 4分5厘(每个)×954个=42.93元
4月初二 4分5厘(每个)×700个=31.50元
4月初七 3分5厘(每个)×215个=7.52元
4月12日 3分5厘(每个)×325个=11.55元
4月21日 5分5里(每个)×500个=27.50元
4月25日 5分5里(每个)×126个=6.93元
合计 共 152.08元
老伯母在55天的时间里勾头花3175个,共得152.08元,平均每天挣2.76元。皱纹已在老伯母的脸上结成一张蛛网,她佝偻着身子,戴着老花镜,撑着雾迷的花眼,一双干枯的双手颤抖着在线团里扯迷宫。粗糙的日子原本已过得沉沉的,由于堂弟的生病,老伯母更是拽着卡壳的日子使劲地往前挪,她就像一段残烛两头燃烧着。在堂弟得重病的几年来,老伯母已勾了几十万个头花,平均每天挣的两三块钱,只为堂弟的药碗里能多吃一天的药,只为堂弟的饭碗里能时常盛上排骨肉汤。当76岁的伯母端着一碗排骨肉汤给堂弟喂饭,温软地递上一句“饭,好吃吗?”,我听见自己冰山碎裂的心跳。
父亲侍弄着地里的菜,菜地里总是长着父亲浪漫的事。隔三岔五母亲总会打电话来催促我回老家拿菜去。那个盛夏的双休日,骄阳光焰灼灼,母亲又打电话来要我回家捎菜。我不会开车,先生又出差了,搭乘没有空调的公交车无疑会被酷暑焖成蒸饺,再加上老家在修路,原来的机耕路已被翻得底朝天,得走上另一条10余里的山路才能到老家,所以我在电话里告诉母亲我不回去了。中午12点,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钥匙转门声,母亲轻轻地打开了房门,挑着两大筐瓜果蔬菜进了门,至少有一百三十多斤吧,汗已把母亲浑身浇得透湿。“囡儿,菜得趁着新鲜吃,我以为你午睡了,免得吵醒你,所以不打电话就送来了……”窗外,正午的太阳鼓着腮帮子咕涌咕涌地吐着热浪,而61岁的母亲挑着130多斤的担子,翻过一道又一道的山岭,一脚一脚地量着,颠簸在10余里的山路上,到镇上坐上公交车往百里之外的小城奔来。到了小城,她又挑着担子穿过4里路的街道,攀爬过六个楼层,终于到我家。放下挑担,母亲把菜搁放好,就急匆匆地往老家赶,要赶在暴雨之前回老家收晒场上的玉米粒子。我有那么多的理由,把回家放在备注栏里,而父母总是把四季种在菜里,豆蔓攀爬成绵长的牵挂,青菜舒展着绿色的表情,冬瓜睡成幸福的憨模样……每一株菜都盈满着一个爱的故事,而挑担送菜的理由是那样的浅淡,只是让我赶上新鲜吃而已。晚饭时,当母亲再次打电话来问我:“囡,老家的菜,好吃吗?”我的那片修砌好的心境,霎时在愧疚中崩塌。
父母为了让我们吃到原生态的农产品,除了种地,还喂猪养鸡。早些年,父亲养的一只公鸡特有灵性。晨曦荷锄,父亲时常抱着公鸡到田畈上工。贝母田里,一垄一垄的贝母苗翻着绿色的波浪,父亲沿着垄沟除草,公鸡歪着脑袋像个实践调查的学者一脚一脚地跟着,偶尔翻出条虫子,父亲便唤着公鸡过来享受一番。父亲劳作间息时,会掏出几片饼干,掰碎摊在手心,公鸡撒欢着跳上父亲的膝盖,就啄父亲的手,吃得欢。父亲的笑纹在朝晖中绽放成一朵丝菊,搂着公鸡,软糯地问:“朵儿,好吃吗?”朵儿,是我的小名。在家里看电视时,父亲总爱看饮食节目,公鸡跳到父亲身边的一条矮凳上,也歪着脖子摆着小样儿陪着父亲看,父亲抚着它的羽毛,慈蔼地说:“朵儿,这道菜,你喜欢吃吗?你回家,爹给你做……”栏里,小猪正铆着劲儿长膘,见了父亲提着鲜嫩的菜叶和温热的糠面倒到它的“槽碗”里,便哼唧哼唧地嚼得欢,父亲嘟囔着:“朵儿……饭,好吃吗?”
原来,父母对儿女的思念流成了一条河,流得很慢很稠,而我们的爱总是跑着的,开着车匆匆地跑回家一趟,只是让那条河里涨几次潮而已。当我们在生活的道路上,把日子风驰电掣般地往前赶的时候,路边的这条河总是静静地陪着我们流到地老天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