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让林宅人引以为豪的是那棵长了1200多年的银杏树。
它长在村民口中的古树公园内。其实那不能叫公园,只是几棵银杏、红豆杉等古树聚集在一处,仿佛几位千年老者占领了一个小山头,摆好阵势对弈,而零落四处的三五块大石,便是他们的棋盘了。这样的地方顶多只能算一个“土”公园,充满闲云野鹤之趣。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就会具有什么样的气质,难怪那几棵树长得逍遥自在,仙气十足。用时下流行的话说:特别有范儿。尤其是那棵银杏,要年纪有年纪,要风度有风度,随便甩一甩衣袖,便拉开一个不容小觑的气场。
它的枝条粗壮,努力向四面八方伸展。向高空伸展,笼盖了一旁的古树;向东边伸展,触及前边的三层小楼;向北边伸展,盖过大半座黛瓦白墙的四合院;又向西边伸展,探身池塘中的游鱼;向南方伸展,于是村民经常走动的小路上方就有了亭亭华盖。它也向下生长,形成无数的根。那些根也是自由惯了,像调皮的孩子,跑到地面上来,东游西逛,跑得满地都是。逛累了,便安心地歇下身来,永远地留在地面上。这些裸露的、虬曲的、交错的庞大根系,苔痕细细密密,苍老,遒劲,像爪,像网,像沧桑的老农民手上勃起的筋筋脉脉,仿佛在跳动,一声一声听得见声音。又仿佛无数张拉满的弓,饱胀得马上要从土里弹跳出来似的。
去的次数多了,有幸见识银杏四季的样子。我们像老朋友,互相望见对方的成长。短时间来看,它的速度快了一些,四季轮回,日日不同。长远来看,我逝去的青春更迅速些,你看它站在这里千年了,一两年的光阴又算什么,而我们,终究不过几十个一两年。此时逢春,每一个枝丫都醒来了,孕育出嫩嫩的、绿绿的芽苞,再给几阵春风春雨,就是满树欣欣然的绿意了。最喜爱看它秋天的样子,叶子遍黄,枝丫尽染。秋风吹过,黄叶如蝶,不一会儿工夫,屋顶上、地上、路上,到处成了一个金黄的世界。世间其它颜色顿时黯然。或者一阵秋雨后,散落一地的叶重又滋润起来,泛着好看的光泽,像落了一地的金子。夏日和冬日,它的形象相对单调一点,一个劲儿地绿着,又一个劲儿地秃着,然而,都很热烈。
在许多年前,这里大概是村子的“水口”。先祖在择地而居时特别注重水口的选择,往往诸水归口,绿树成荫,如果树木长成一片林子的就称为“水口林”。树木的年轮基本可代表村庄的年纪。但是先有树还是先有村庄,就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,谁也说不清了。只是,千百年来,它们相依相存,永远同在。水口或隐藏莫深,或开阔如砥,或曲径通幽。从这里开始,绿树掩映下,一层一层展示村庄。只是时过境迁,后来公路通达,许多住户往路边挪移了。而在以前应该还有一片更为广阔的林子,那么古时村子名为“临泽”,后改为“林宅”,即使家谱上没有相关记载,也是不难理解了。
能让人望见一个地方的历史和文化的,除了代代相传的古建筑便是树了。日新月异的更替中,幸存下来的建筑显然不多,古到一定程度的更是少得可怜。树木稍好些,许多时候它比我们想象中要坚强。它的年岁大了,见过的风雨自然最多,久而久之,便成为一段历史的见证,一个村庄的魂灵,或者一个地域的代表。确实如此,诸如我遇见过的其他树:国清寺中的隋梅,李世民栽下的银杏,孔氏家庙前的千年红豆杉,它们默默生长,成为一个地方的文化地标。
当然,也还有其它,诸如一个人,一本著作,一些故事。这里出过武状元周师锐,被称为“武状元故里”,虽然现在村民并无习武,从文从政居多。后来出过17个与周师锐一般的名人,在当时当地有过骄人的成绩,形成过深远的影响。只是现在村里有胡姓、张姓、李姓等十三四个姓氏,却再没有周姓的人了。他们去了哪里?当年到底发生过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?所有销声匿迹的背后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?史书上没有相关记载,也没有任何传说,也许只有村里的千年银杏知晓了。
以及那些关于大兴国的故事。当年杨镇龙率义军从临海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,后以此地为根据地,兵分两路,直扑东阳、新昌。当初千军万马的气势,十里长街的繁华,奋力厮杀的惨烈,虽有过一些文字零星的记录,也有成片的街石证明,但都只是一小部分印记罢了,我们只能从这些支离破碎的影像中还原当初盛况。如果真要寻求当时真实的场景,恐怕也只能问问村中的那棵千年银杏了。
只是,它喜欢观望,喜欢倾听,更喜欢沉默不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