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一度的清明节,正是乍暖还寒的时令,委实难于将息。
漫漫山坡,星集云簇,野樱花艳乍吐放。荫翳树丛,一声尖叫,扑楞楞地飞出一只长尾红嘴蓝鹊。肩荷箕锄,行走在山间阡陌,我脑海里诡谲地掠过诗圣那句: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”
一年前,正是父亲领着我们,执著奔走于祖墓间,一丝不苟地祭扫。孰也不曾想,待来年清明,儿孙竟然得为他扫墓了……
回家路上,偶然经过一家理发店。那是我儿时就熟稔的老店。不经意间一瞥,见一小孩正额眉紧蹙地在理发。哦,原来是理“清明头”呢!只是,物是人非,我已不认得那个理发匠了呗!
清明节前后,小孩理“清明头”是老家固有习俗。旧时的农村,都管理发叫“剃头”。面对明晃晃的剃刀,剃头对许多孩童而言不亚于上刑场,时常上演“梨花带雨”的戏码。此古来有之,宋人王炎在《题徐参议所藏唐人浴儿图》中写道:“床前跪起各姝丽,为儿理发抆涕洟”。当然,大人小孩“有头皆要剃,不剃不成头”。当时的农村,许多村并没有理发店。记忆中,有一个腿脚不甚方便的青年,总留着“二边分”的“西洋发”,一脚高一脚低,拎着个扁平木匣,走街串巷喊:剃头剃弗嘞,剃头剃弗嘞……有意思的是,村民剃头大多是赊账的。待到年底,那青年带个账本挨家挨户按图索骥收钱。当然,作为大村,我老家还是有数家理发店的。
说起理发店,不过“土里刨食”之余,村民利用闲隙在家张罗的手艺营生。我们一家经常光顾的是同宗开的那爿老店。那一家子本有剃头承业的传统。我懂事的光景,剃头的活已由儿媳妇担纲。我依稀记得,剃头的女人好像叫春仙,诙谐的男主人是村里出名的“开心果”。
但凡雨季来临,头发需要拾掇时,父亲就会带我们来到理发店。记忆中,走进理发店就像穿越一处幽深的隧道。三合院的西厢,潮湿的一楼廊道,泛着若有若无的青苔色。越过门槛,先是一间幽深的房子,接着是一处楼梯弄,再是一个怪怪的盖着玻璃瓦的天井式小间,最后是一间进深很深的附房。附房里堆放着林林总总的杂物,最里头则是厕所。理发店就在天井式小间里。
春仙三十多岁光景,身材略有些发福,脾气顶好,忙不迭地招呼客人入座。在孩子眼里,那理发座椅可是新奇物件。“太师椅”一样的霸气,与教室门窗同样的漆色,会嘎嘎作响带凹槽的铁插件,可分档升降的头托,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椅身。如果不剃头,就用于玩耍,那敢情是不错的玩具。正思忖着,只见春仙抬手从木架上操起寒光逼人的剃刀,顺手在已泛黄的布条上疾劲地剐了几下。几声哧哧暴响后,麻利地在父亲脸上刮起来。“千钧一发”时刻,童心瞬间高悬。屏息凝神,俨然是直视“血肉横飞”的内心煎熬。在这些大面积“心理阴影”的铺垫下,懵懵懂懂的世界自然容易被“理发恐惧症”所攻陷。肥皂水四处泛滥侵渍眼耳,铁疙瘩在头皮上恣意纵横翦伐,冰凉锋利的剃刀在肌肤上大杀四方。对大人而言,这是不折不扣的享受。摊上孩童,即便平常多么调皮顽劣,多半只能率真地忘记了“体面”,在大人的讪笑或呵斥中涕泪俱下了。
诚然,漫漫人生路,这是幸福的烦恼,亦是成长的代价。人生万物,行之皆有道。俗话说,大道至简。技因事物而各异,道任天地而大同。春夏秋冬,王朝兴替,家族代继,轮回往复亦是生生之道。乡村俚语说:“一老一小,亦老亦小”。言下之意是,老人与小孩有相似的群体特性,而特定情形下,两者会形成角色互换与代际传承。
有时,人生就像阴差阳错爬上轱辘的那只小小蚂蚁,任凭竭力攀爬,终究抵不过轱辘的滚动,无法到达自己的目的地。早年,父亲就曾预言,二0一四年他流年不利,命相很是凶险。可叹造化弄人,一语成谶,其凶险之程度更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的。天有不测风云,捱到年底,之前生龙活虎的父亲已住院半年。病榻上的他形容枯槁,不堪入目。先前那个年轻帅气的父亲,那个能里能外、能耕能种、能写能说的父亲,犹如冬日里的最后一抹残阳,冷酷地滑向地平线。如大山一般可靠的父亲,不经意间已变成一个需要我们呵护的孩子,无比羸弱的孩子。虽然,家人总试图隐瞒住实情,但聪明的父亲焉能不察。他心如明镜,明察秋毫,却总是心有不甘地避讳谈及“死”字。除了病痛外,不宜知道,不让知道,想知道,又怕知道……这无疑是巨大的精神煎熬。
著名作家毕淑敏曾在《孝心无价》中写道:我相信每个赤诚忠厚的孩子,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“孝”的宏愿,相信来日方长,相信水到渠成,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,可以从容尽孝。可惜人们忘了,忘了时间的残酷,忘了人生的短暂,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,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……每每想到“子欲孝而亲不待”的悲哀,我只能仓皇地走出病房,找个没人的地方暗暗抽泣。
腊月的一天,我来到病房为父亲搓腿,却很难缓减他日甚的骨痛。央请医生打针,让他慢慢进入睡眠状态,一切才归于平静。我来到窗前,怅然眺望对面楼顶的女儿墙。忽然,发现一只黄褐色的尖喙大鸟,时而浏览四周的风景,时而玩赏利爪上的猎物。残阳之下,大鸟啃噬着猎物。甩头撕咬间,残阳明晦的空气中,不时飘散出绒毛状物。不知何时,墙上又多出一只白腹黑背的喜鹊,疑惑地观望这一幕自然杀戮。
回望浅睡中的父亲,已然不知多久没理发了,愈显苍老倦怠。脸色干枯蜡黄,眼窝深陷,如幽灵之虫般的皱纹已偷偷爬满脸庞。劣质发剂染过的头发,黑白斑驳,油渍污结,参差凌乱。我心头骤然被“年华莫相逼,疏栉已细缫”的酸楚所笼罩。真不敢相信,这就是平常注重仪表的父亲。病魔是那么肆无忌惮,甚至对人的基本尊严都不放过。我满怀悲凉与羞愧,决定让父亲理一次发,哪怕是最后一次。
家人商议后,我尝试说服父亲。始开话茬,病榻上的父亲睥睨了一眼,回了我一句:“人都要没了,还剃什么头。”有气无力的话里,充溢着焦躁,充溢着悲 怆,充溢着无助。我好生一番劝慰。良久,父亲又说:“真去剃头,来回折腾,腿不痛死才怪呢!”我耐心说明理发的可操作性——时间段选择、理发店选址、注意事项、随带药品、应急预案等。父亲望着天花板,复杂表情里映射着内心剧烈的斗争。终于,他合上了眼睛,一声长叹后说:“好吧,剃吧,我不想这样蓬头垢面地走了,再不剃恐怕就没机会了”。我顿时眼鼻一阵酸热,母亲匆匆走出病房抹起了泪。
第二天下午,等父亲挂好盐水,我特意请医生为他打了两倍的麻药。我,母亲,护士长等人费尽周折,终于把动弹不得的父亲从病床转移到轮椅上。期间,因为疼痛折磨,父亲数度打消理发的念头,但终究还是在众人的劝勉下,来到与医院一街之隔的方先生发屋。
街上,车水马龙,人声喧嚣。发屋的落地玻璃墙上,赫然装饰着巨幅的摩登女郎招贴画,金发碧眼的阿曼达·塞弗里德花枝招展。突然,一阵寒风袭来,无情地飐乱了父亲的发丝。他随之打了个寒颤。我与母亲推着局促不安的父亲,如履薄冰一般过街,慢慢挪进发屋。吧台前,斜坐着一个女孩,头发焗得如寒冬腊月的枯草,头也不抬地只顾玩手机。发屋的生意还不错,长沙发上,旋转椅上,都坐满等待理发的人。众人异样的目光有如探照灯一般,不约而同地在父亲身上刷刷地扫射。众目睽睽之下,莫名的懊丧、后悔、愤懑写在父亲脸色上。父亲怯怯地瞥了瞥镜中的自己,嘴唇痛苦地翕动,欲哭无泪。那一刻,我揣度他只想逃离这鬼地方。父亲一定担心,若再在这儿磨蹭下去,一旦骨痛突然来袭,剧痛就会让他生不如死,更别提理发了。
此时,头戴棒球帽、留着山羊胡子的方先生似乎看出了端倪,停住手中的活,提议大家是不是发扬下风格,让这位老人家先理发。在得到肯定答复后,方先生对大家竖了竖大拇指。随即,他小心地搀扶父亲坐好,变戏法似地从腰间皮带里抽出一把剪刀,娴熟地剪起来。父亲不忍直视镜中那形容枯槁的自己,百感交集地嗫嚅:“老板真是个好人,谢谢你作成我,这该是我最后一次理发了。”刹那间,我与母亲都泪如泉涌,如鲠在喉。
临走,我突然想起还未付理发钱。母亲见状,推搡着要去付钱。猝不及防,响起一声断喝:“老凤(父亲对母亲的称乎),住手,不要弄了,这钱就得儿子付。”愕然间,我赶忙付了剃头钱。不可思议,父亲哪来的气力大吼。
回到病房,父亲眼睛里突然放出光彩,如回光返照一般精神抖擞。他说:“我很高兴,以前总是我带你们去剃头,今天是儿子第一次带我剃头,还帮我付了剃头钱。”我的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。
几个星期后,任凭亲友百般劝导,父亲执拗地告诫我们:“孝意”不如“顺意”——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医院,回到自己白手起家建造的老房里,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那方土地,回到魂牵梦萦的这个家,直至油尽灯枯的最后一刻。腊月廿五日晨,六十九岁的父亲溘然长逝。
这个清明节,我久久凝望父亲长眠之所,默默为他添上几抔新土。从墓龛中取出父亲的遗像,泪眼朦胧地拂拭相框上的浮尘。我祈祷,天堂里不再有世间炎凉,天堂里再无“尊严”之虞,天堂里父亲英容永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