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禾君，你以前就邀我去磐安走走，惜一直未能成行。此次终于去得磐安，真是一个好地方——又遗憾你未能同往。磐安之好，我一时说不清楚，只觉得山野苍茫，小县城稳如磐石居于山间，人事也好，光阴也好，都妥帖得很。磐安人说话，与从前一样，说一句是一句，诚诚恳恳。当然，这只是我的直觉，不一定确切。从物理空间来看，磐安是“浙江之心”，也就是说，处于浙江最中心的地理位置。而我以为，磐安又可说是“浙江心房”，房者，肉体和精神双重栖居之地也，磐安是可以给人这样的感受的。它的生态那么好，空气清甜，与钱江源头的开化县一样，都是我热爱的地方，也是可以让心去居停的地方。

　　二禾君，我现在，越来越热爱那些虚无缥缈的事物，譬如空气，譬如鸟叫，譬如诗意、寂静、梦乡，倘若你也到磐安来，便可以带我去大盘山走一走。我是热爱幽深的山林的，不仅因为它山岭逶迤，沟壑幽深，更因为听说它是一个药香芬芳的所在。“浙八味”历来有名，是道地中药材。南北朝时期的《本草经集注》说，“诸药所生，皆有境界”；而2010版的《中国药典》中，记载616味中药材，其中157味有两个以上来源，各有不同——譬如，北苍术与南苍术、北大黄与南大黄、北五味子与南五味子、关黄柏与川黄柏、蒙古黄芪与膜荚黄芪、紫草与新疆紫草、柴胡与南柴胡……这是指出了一味药的偏见，“以出身论英雄”。然，偏见也是偏执，李开复说“成功的人都是偏执狂”——这当然也是偏见之一。只不过，偏见、偏爱、偏心，与诸药所生一样，“皆有境界”，只看人如何去对待它。

　　“浙八味”我早就听说，却说不出来，只能抄下来(浙贝、元胡、白术、芍药、玄参、杭白菊、浙麦冬、温郁金)。

　　但这两年，也有推出新的“浙八味”(铁皮石斛、衢枳壳、乌药、三叶青、覆盆子、前胡、灵芝、西红花)。

　　不管怎么样，“浙八味”在药界还是十分有名。这八味之中，又有五味，是磐安专有，故有“磐五味”之说(白术、元胡、芍药、浙贝、玄参)。山高林深的磐安，也因此有了一个“江南药谷”的盛名。

　　松下问童子，

　　言师采药去。

　　只在此山中，

　　云深不知处。

　　我在磐安的时候，就想起这几句诗，我以为此山便是大盘山。有天我在磐安山上的酒店住着，清晨拉开窗帘，站在阳台上，但见山峦起伏，云蒸雾蔚，便觉得是一个仙境；便觉得这样风起云涌的地方，一定藏龙卧虎，有仙则名。

　　二禾君，后来我去了梓誉村。那真是一个古朴的小村庄。山谷里的狭长地带，居住着三百多户人家，一条清碧的溪水穿村而过，安宁清寂。偶尔遇到个把村人，也是神情淡然，颇有古风。我们去访老房子，弯弯绕绕，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前行，不知怎么就绕进了一处天井。这是典型的婺派建筑了。这天井里，居然飘荡着浓郁的咸菜豆腐的香味。是午饭时间了，顿觉饥肠辘辘，遂忍不住闻香索骥，进到一处老房子，一位老人家正在锅前执勺炒菜。一问，老人家居然已经82岁。

　　我说：香啊。今朝我在你家吃饭哦。

　　老人家说：好啊，坐，坐。没有甚么菜，只有一碗豆腐咸菜。

　　我说：这菜好，下酒最好。

　　他说：酒也有，你坐下来呷一口。

　　我是与老人家玩笑的，聊几句，就退出来。心里却想着，要是真与老人家对饮一场，也是很好的。

　　这里的老人家，有一种超然世外之感。

　　这是梓誉村的347号。

　　我觉得这就是磐安之气——有人间烟火气，亦有世外桃源气。

　　然后，我们就在一处老房子里，面向天井，面向远山坐下来，慢慢悠悠地品饮一杯茶，茶是云峰茶；吃一种野果，果是覆盆子。

　　二禾君，这就是我忍不住要向你炫耀的，也是“今日最佳”——哪里去找这样好的野果啊！尝惯了城市里各种各样“水果”味道的舌头，一尝到这样的覆盆子的滋味，是会瞬间打一个激灵的。就像，猝不及防遭遇一场年轻的爱情，所有的记忆，潜在的灵感，敏感的细胞，都在那一瞬间被激活；那是一场需要全身心参与的极度体验——啊，原来好果子的味道，就是这样的：鲜。

　　我一颗一颗地吃着覆盆子，觉得奢侈。简直奢侈极了。对，不是某种催熟的，膨大的，温室的，不咸不淡的，过甜过淡的，暧昧不清的，混乱无序的味道；而是朴素、清白、天然、真实的味道——事物本来的味道。

　　一颗覆盆子应该有的味道。

　　世上珍贵的东西，原是它本来的样子。二禾君，这是我的刹那间的感受。我觉得对于这座县城所有的感受，都在这里了，就是一个“鲜”字，也就是事物本来的样子。譬如说，生活，就是生活的样子。譬如说，空气，就是空气的样子。譬如说，云朵，就是云朵的样子。人在磐安，居然可以遇到那么多事物本来的样子！

　　这是覆盆子带给我的启示。

　　后来我又去了乌石村。在那个用乌黑的石头砌成一座座房子的村庄，看见光阴停滞的痕迹。如果不是石头墙上挂着的手写招牌提示我这是在2019年，我会恍忽以为来到一百年前的中国。牌子上写道：

　　土鸡出售

　　高山茶叶

　　电话158XXXXXXXX

　　在石头墙下，我见到另一些覆盆子，好几块竹匾摊满晒干的覆盆子，那是一味中药，新“浙八味”之一。二禾君，我在磐安的村庄里走来走去，喝茶，吃饭，呼吸，言谈，都会遇见药，说到药；茶犹药也，野果子也是药；空气犹药，鸟鸣亦药；甚至，那缓慢的时光，也是一味药；我更恍忽觉得，磐安这个地方，说不定也是一味好药，可医世人的焦虑与奔忙之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