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,这是一年当中最值得流连的时节。有风没风,花都是香的;南方北方,气温都是适宜的。每每到了这个时候,我这只并不规范的“候鸟”,便要从南到北地折腾一番。我从深圳到北京,再由北京刚刚回到东北,便接到浙江那边的邀请:第四届中国建筑与文学研讨会于5月10日在磐安召开。这是一个颇有意思的学术活动,我欣然前往。
从1993年的第一届建筑与文学研讨会在南昌滕王阁召开,一晃25年过去了。这期间我参加了在杭州西湖召开的第二届研讨会,距今也快20多年。老朋友相见,格外亲切。当年的许多建筑大师与文学名家,已经作古,而那些英气勃勃的年轻才子,如今也是满头飞雪。
置身于群山之间,空气新鲜得张开嘴都不舍得合上。主办方非常热情,当天晚上为我们举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欢迎晚会。
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出。此前,我欣赏过无数场音乐会或者晚会,那都是在音乐厅或大剧院里举行的。演员们专业得不能再专业了,而乐手们呢?仅从乐器说起,那就是一个精致。它们装在大小不同的箱盒里,差不多是清一色的黑色皮质。那种皮箱的锁扣都是金光闪亮,当指尖一按打开时,铜管乐器如小号、长笛、单簧管、双簧管之类,不等拎出来就已经光芒四射。而小提琴、中提琴们,在盒盖打开的刹那间,玛瑙般的棕色光泽便从琴头闪亮着流淌到琴壳,稀世珍宝般贵不可言。尤其独奏家的那种小提琴,往肩上一架,便是百万千万的价格,而且还是美金。在那样的场合去感受古典音乐,确实能提升对经典精致的理解,然而,同时也为自己的审美带来了苛刻的挑剔。然而这一次,我的感官却经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颠覆。
磐安素有“群山之祖”之称,大小山峰一共有5200多座。这么多的山前呼后拥,似无尽的浪涛,凝固着天边的沉重。冷眼看去竟有种城墙围拢之感。据载,陆游当年行至这里,被丛山层层阻隔,禁不住从心底发出感慨:“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
现场来了很多观众,一片熙攘。有种赶庙会的气氛。灯光环绕,草木葳蕤。山风阵阵送爽。幸亏披了件外套。
很难想象参加演出的人员皆为业余演员,他们个个身怀绝技。开场的《欢·庆》便先声夺人。从台侧走出来一排年轻男子,手执铜质长号。这种长号与交响乐团的长号完全不可同日而语。这是一种民间的乐器,号筒细长,最细的部分如同高粱杆。长度差不多有等身高了。号筒的中段绑有一块红布条,这队身着黄色衣服的男子齐刷刷将号筒高仰天际,奋力吹响。那种声音粗犷苍茫,带着原始的野性,勃发出一种昂然的情绪,其强烈程度,如雷贯耳。我听不出是什么旋律,也难分辨是什么调儿,但我听出了这是一种高亢的呼喊,一种仰天的长啸。这种表达似乎不是为了取悦台下的观众,而是属于天地之间,抑或始于盘古开天地之时的祭神之类。
号角声中,有人登场。手执彩旗挥舞翻飞。那是一种绘有龙虎和树木图案的彩旗,随着锣鼓的热烈急促,一群黄衣人占满舞台,呈圆形围拢一面铺在地上的浩大旗布。随着节奏的震天价响,这些人同时用力,将各自手中的细杆擎起,终于,一面巨大的彩绘旗帜腾空而起。台下响起热烈掌声。
这是当地“赶茶场”的一种仪式:迎大旗。它与祭茶神、人物灯、演社戏、舞龙等民间艺术表演,成为中国茶文化的一朵奇葩,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由于舞台所限,真实的迎大旗场面要有两百多人,旗布铺在地上面积达一亩地左右。千万人涌动呐喊,锣鼓喧天,大旗缓缓擎起来,如撑起一片彩色天空。在迎风招展之时,尽显壮观气势,磅礴浩荡。
民间舞蹈《乌龟端茶》更见当地民间茶文化底蕴。所谓舞蹈,其实就是一个人的独角戏。表演者是位中年男子,他端着盛满茶水的茶具托盘,那种仿若龟行的软功蹲步,前倾的上身,几欲贴地,而腾挪翻转时,手里托起茶盘中的茶杯之水,丝毫没有溅出或脱离托盘。此人武功超群,在他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翻转筋斗之间,托盘和茶杯居然稳稳地如同粘在掌中。等到你真以为是魔术演出时,表演者让你看到茶杯与托盘是剥离开的。于是,你不得不被表演者一系列漂亮的神奇动作拍案叫绝。
神奇,绝活儿,是这场演出的特点,那是粗犷朴拙中裹挟着原始野性的视听大宴。而山区特有的民间文化,则是节目的深邃内涵。如此茫茫深厚的大山,藏有多少山珍瑰宝。而茶,则有着悠远的传承。这里的玉山古茶场,起源于宋代的“赶茶场”,一直完好地延续至今。据说“赶茶场”的由来,是为纪念晋代“茶神”许逊。许逊是南昌人,东晋道士,净明道派尊奉的祖师。相传著有《灵剑子》等道教经典。他赋性聪颖,博通经史、天文、地理、医学、阴阳五行学说,尤其爱好道家修炼法术。晋代年间,许逊游历玉山,为玉山茶叶的种植、制作、销售作出了贡献,玉山人民感其恩德,为其建庙立像,四季朝拜,每年举行隆重的庙会纪念他,这便有了“茶场庙庙会”的雏形。在迄今保存完好的玉山古茶场,完全可以感受到古今文脉。
接下来的歌曲《丝路茶缘》、舞蹈《药香江南》和《大力士摔跤》等节目,生动丰富地展示了民间百姓的生活层面,而打击乐《老鼠娶亲》,更是声音和演技的绝配。那种架子鼓和各种可以敲打的民乐,在十几位演奏者的手中组成了美妙的音节序列,而粗细对比高低有致的音色,不仅将老鼠家族在暗夜里操办喜事的场面逼真地渲染出来,还把不同角色的个性描绘得鲜明生动,加上演奏者的表演融入到打击乐中,形声兼备,幽默风趣,简直就是一场想象力丰富的活报剧。
晚会最后这个舞蹈《龙腾狮跃》,将演出再度推向高潮。这又是一种民俗文化的巅峰表演。从中窥见了有着悠久传承的古老的炼火仪式——踏火山的神奇场面。
据载,这种炼火仪式由“山人”主持。炼火者先要到固定地点洗脚,然后再返回场内。炼火开始时,炼火者们赤裸上身和双脚,神灵般围着烧得通红的炭火转圈、欢呼、狂叫。如真似幻。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敲锣打鼓声浪,翻江倒海,热闹至极。烧红的炭火堆成一个小山包,俨然是“火焰山”的缩小版。风刮来时,火星四溅飞扬,而炼火者们亢奋地轮流从通红的炭火中小跑而过。他们的双脚与炭火频繁接触,踩踏,惹得围观者惊叫不已。更精彩的是一个炼火者拿起平头铲拨弄炭火,直到“火山”上飞溅起一片星火,熊熊燃烧,铺天盖地。而炼火者们犹如借助了孙大圣的功法,从火里翻越而来。火光把他们烤得通体闪亮,犹如浴火重生。待炼火者奔出“火场”,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狂潮,震天动地。
炭火中心的温度高达700—800度,为何炼火者却丝毫不会被烫伤,真乃神矣。对火的崇拜来自先人,这是一种巫文化,也是一种图腾。需要足够的心诚和专注,不可丝毫分神。记得黄永玉有篇写铁匠打铁的文字:小时候的“我”看到村里一个铁匠每次打铁,都用手将烧红的铁坯从炉里抓出来,丝毫不被烫伤。有次铁匠正在操作时,“我”突然惊叫提醒他别被烧伤了,结果,秘籍瞬间告破,铁匠一生神功从此废弃。由此看来,天机不可泄露还是有道理的。
还有一个节目印象很深:9岁女童身着大红戏袍,声情并茂地演唱了一段婺剧《见多少王孙公子把骏马乘》,她动作娴熟,唱腔美妙,惊艳全场。据说第二天她就参加了浙江省少儿戏曲选拔赛,夺得全省第一名。
第一次听婺剧,也是第一次走进当地的婺派建筑。那是大户人家的宅邸。此前,这种白墙乌脊的建筑一直被视作徽派建筑,直到著名的建筑学者洪铁城先生以深入细致的多年考证,出版了《婺派建筑》,才被人们所认可一种新的流派:婺派建筑。洪先生认为,粗观建筑外形,婺州、徽州两大民居粉墙黛瓦的极为相似,都是白石灰粉刷的外墙,小青瓦盖的坡屋顶。但其实外形有极大的不同:金华是“五花马头墙”(《营造法源》称“五山屏风墙”),徽州是“屏风墙”(当地又称“马头墙”)。
但是马头墙、屏风墙都是白灰粉刷、盖小青瓦,所以粗看一个样。区别在于:一个像马头高昂,似飞如跃,壮志凌云,像头戴乌纱志满意得;一个像屏风舒展,宽松有余,源流长远,像平头百姓敦实厚道,其风格、气质、内涵,是不同的。
磐安建筑确有特色,更详实的阐述,还是在接下来几天的研讨会中。
磐安的文化深邃博大,磐安的民间艺术源远流长。因为这里不仅素有“群山之祖”的说法,还有“诸水之源”之称,这里是钱塘江、瓯江、灵江和曹娥江四大水系的主要发源地,四面灵性,八方流韵,“喧阗声利塲,八方聚才英”,如此了得,不虚此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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