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筑与文学研讨会,断断续续开了四届,这一次来到浙江磐安。各地小城镇建设热火朝天,振兴乡村摆到了日程上,在一个沿海却偏僻的县里开这样的会,可谓适逢其时。磐安,我前两年去过,走马观花看了几个点,有些印象,却难说感受,想着再来。这一次,主办方打出了“名家走进大盘山”的旗号,边采风,边座谈,虽然大体是上次走过的路线,却感觉走进去了,事后想想,与文学大有关系。大盘山誉称浙江万山之祖,四江之源,磐安对于浙江,相当西藏之于中国,生态尤佳。我们白天转山看景,走村串镇,确实悦目怡情,美则美矣,总觉是他乡,有些隔膜;晚上读陈新森散文,他把磐安的山水花木、乡里乡亲写进了自己心里,读起来,是心与心的交流,揣摩着作者执笔时心理,与我见到的风景人物发生联想,觉得亲切。
陈新森,土生土长大盘山里人,“年少时,家里的房子是黄泥墙的山房,黑瓦覆盖的顶,不太亮的房间里,有我做针线活的奶奶,厨房的土灶上架着大铁锅,锅铲翻炒的声音属于妈妈的节奏,我的耳朵被外面的世界吸引着。”长大后,离乡求学,走向城市,家的日常情景,始终暖在心怀,学成回来,服务桑梓,对于从小看惯的乡情山景,多了一份审视与顾念交织的长情。他的散文不矫情,不贪大,不追求时尚,不故作深沉,只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,把大盘山的好告诉更多的人。
最先是出于建筑话题,我读了《下长田:黄泥屋的深情守望》,越读越有兴味。作者开篇用长镜头,在半山腰来了个全景远眺:“下长田的黄泥屋融嵌在苍翠的大山间,那抹黄,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,周边的茂林修竹倒成了衬托”,走进村里,沿着石子路拐入巷道,“80多间黄泥屋依山而建,素简拙扑,村边是古树群和毛竹林,村在林中建,林荫落村中”,“一条山溪从陡峭的高处顺流而下,溪两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黄墙黑瓦的黄泥屋,村民用竹槽将溪水引入庭院,门前挖口小塘,种点莲藕,养几尾红鲤,数只鸡鸭在草丛间觅食,这农家小院倒也显得不是特别孤寂。大部分黄泥屋贴着新春的红对联,经风历雨的门板木纹纵横,颜色灰白,更接近木头本色,与黄泥墙的纯色、素朴浑然一体,门口放着竹椅,木凳泛着蓝光,茶余饭后坐在自家门前唠唠嗑,看着房前葱郁茁壮的果蔬,不消说,艰辛的劳作之余,这是一段难得的幸福时光。”这样的文字,像山里的村庄、村里的黄泥屋一样,自自然然,朴朴实实,沿着老屋、村道递次展开,“在这片幽静得只有风声、鸡鸣的原生态村庄里,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,慢得像黄泥墙上的藤蔓,不急躁,不怨尤,一点点悄无声息地向上延伸。说实话,自小乡村长大的我,很喜欢这种有清风朗月、有草木虫鱼、有故事传说的乡野生活。”看上去都是山村所见所闻,内心的眷恋与向往已融入其中。作者所表达的是对一种和谐的价值观,一种经过岁月检验、靠得住的生态系统的恋念。身在山中,特别是晚上,读着这样的文字,觉得山低了,水近了,月清云净,心也透亮了。
陈新森的大盘山散文有两个贯穿其中的题旨,一是守望,一是蝶变。《老物件里的乡土记忆》,写一个叫张小宝的农民企业家,创办“磐安台地农耕博物馆”,为延续乡土血脉,留一处守望乡愁的好去处,“忽然在这里看到一盏盏熟悉的油灯,感觉瞬时回到了往昔岁月,不曾看到却从未走远,老物件翻开了心灵最柔软、最温情的一页。”“新做的和老旧的,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同。老物件越看越有味道,因为它身上有时间的印记。”守望,也是为了前瞻。不忘来路,方能开创未来。陈新森敏锐地发现,现实生活中,“老”的遗存,也在吸收“新”的生命。写黄泥屋,他注意到,修建新房的农民,没有采用钢筋水泥和砖块,依旧沿用传统工艺,以木板做成的泥槽,缓慢垒筑泥墙。主人说,黄泥屋是会呼吸的屋,透气,爽净,外面砌泥墙,里面设备配得现代点,更有乡土特色,自家住或是开个民宿共享,住着浑身舒坦。有的农家,不仅墙是泥筑,楼板上还铺了一层厚厚的黄泥,“这屋冬暖夏凉,隔热祛湿,还能预防火灾。”他写蔡文君租下村民十处牛栏、猪圈和柴火杂物房,经过修缮装修,变魔术一样,成为外表古朴、内里时尚、设施先进、环境清幽的高档民宿,黄泥屋标上“泥庐”“陋室”“隐逸”等雅号,改变的何只名称,更是人的意识,昔日山里山外隔开的两个世界,在现代化大潮中,商机往来,资源互惠,文化交流,融通成一个生态宜居的共同体。他写在美国工作的磐安乡贤徐先生,回到盘峰乡老家,被村庄环境变化惊呆了,过去称作穷山恶水的偏僻山村,变成了眼前山清水秀、四方通达的大花园,“这样的乡村模样,才是我心中的向往。”在陈新森笔下,“故乡就在眼前,越变越好,新面貌里脱不去曾经的可爱模样。”守望不尽是恋旧,蝶变不尽是求新,新与旧大可避免人为地推向对立,相互补充,相互融合,最终都是为了人在自然中实现诗意地栖居。
说到诗意地栖居,少不了要写大盘山的花。大自然的本色,离不开花的点染。陈新森的笔,懂得太多花的语言,“在磐安,春天的绿牵着花的手,在万山之国、四江之源荡起花漾,山花烂漫,绿草如茵,一簇簇,都是眼中的五彩琉璃,一片片,都是生活的花样年华。”“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的个性,都蕴涵着独特的文化。”“等一朵花开的时间,听繁花盛开的声音,看花团锦簇的胜景,吸一口混合着花香的清新空气,突然有一种‘宠辱皆忘,把酒临风,其喜洋洋者矣’的自在和潇洒,心已轻轻地放在大自然。”他写窃川的樱花谷,“‘怎么从没发现,樱花烂漫时,山野这么美。’我禁不住嘀咕了一句。一旁的女儿马上回了一句,‘平时那么忙,你哪有心去留意。看都无心去看,哪能感到美不美。’是啊。最美的风景就在身旁,你却放不下日常的琐琐碎碎,纠纠杂杂,躁了心房,误了春光,平添几多遗憾。走进大自然,才知道樱花因你而怒放,才懂得美需要欣赏。”他写玫瑰,“万花丛中,寻找一朵,无需太多的语言,直抵另一颗心灵。”“玫瑰之美,去浮华,去雕饰,是一种隐忍坚韧中的绝代芳华。它对生长环境要求不高,耐得住贫瘠,耐得住寒旱,经得起酸碱,正因为不挑剔,不娇宠,所以随时随地蓬勃生长。”沙溪的玫瑰庄园,“原先只是一片普通的农田,现在却成了远近闻名的爱情圣地。沙溪村因玫瑰而知名,因玫瑰而发展,过去村民出去打工为主,如今纷纷返乡,整治庭院,装饰房间,办起了农家乐,收入是外出打工的几倍。村里一位叫宝香的阿婆,每天在玫瑰庄园附近摆个小摊,卖点笋干、梅干菜、土鸡蛋,她从没想到,田野里种上玫瑰花,她的日子也像花儿一样绽放。”我最欣赏陈新森写芍药的那篇《芍药谷:花开千年不争春》:“我的老家,在大盘山腹地,田少得可怜。父母耕作以山地为主,种药材是最常见的农活。白术、元胡、芍药、玉竹……年景有丰歉,行情有波动,父母还是年年照种不误。众多的药材品种中,芍药留给我的印象最深。”这样实实在在开笔,依然是山里娃的心思,“生活在山里,见到的花也不少,但都感觉没有芍药大气艳丽,妩媚多姿。小的时候,没有机会走出山门,到城市的花园里去游春赏花,父亲种植的成片芍药花装点了我最美的童年。长大以后,也游览了不少花园、花海,都以‘大’以‘多’夺人眼球,少了些自然野趣、天然妙趣。心中念想的还是父亲劳作过的那片芍药园。”接下来,作者引征古典诗词、民间传说里对芍药的吟咏,有赞叹,有痴迷,有哀怨,也有伤感,“一种花草,一旦和情感联系在一起,便平添了许多人花合一的美妙与神奇”,不由引出了《红楼梦》“史湘云醉卧芍药茵”一节。写芍药写到这里,思路打开了,正担心文字漫漶难以收束,作者突然文锋一转,“正写着,夫人递茶给我,见我写的是芍药花,随口道:上中学时最喜欢到芍药地里拍照。我说,看来也不是《红楼梦》里写写,芍药花还是颇得女子喜爱的。夫人又补上一句:芍药花自古以来就是爱情之花,现在的‘七夕节’,很多年轻人送的就是芍药花。”这一笔转得真好,既接上开篇的文思,又带出新业态下,芍药隐藏的无限商机,“芍药既是一味治病的药,也是一味治贫的药”,文章由此翻出新篇:海拔880米太平山顶,经药农后人卢祥月三年开发,300多亩山地蝶变为“农旅融合,药旅融合”的芍药谷,通过景观营造和度假加载,构建“云端生活方式”,又一个生态绝佳的度假庄园,又一个当地农民新的经济增长点,已经呼之欲出。个人、家乡与时代的嬗变,围绕着芍药花,几经转折,意近圆满,结尾却又荡开一笔,留下余味,“芍药,从未被遗忘,药乡百姓一直种着她,靠着她;从未被热捧,大众旅游花潮汹涌尚未波及她。世间万物,并非都能得到厚待和嘉赏,正如这芍药,带着花事与药事双重使命,同样有一份逼人的风华,可是雅好和痴迷芍药的又有几人。”
我想说,陈新森的散文行文立意,澹定自信,不在于文字技巧的圆熟,甚至说,他的文字还应该多加锤炼,更简约一些,表现力更强。然而,他的生活与文字均扎根于大盘山,以“山容万物,坚如磐石”的磐安精神为母体,自然带出大盘山的底气与从容。“熟悉的地方,有风景”,这是陈新森的美学感悟。回到北方,我仍然记着这句话。当下一些写作者,急于成功,急于突破,往往舍弃身边气象万千的寻常生活,向陌生之处、虚空之处追奇竞异,以为走了捷径,反使文字丢掉了根。陈新森的散文,也许可以提供给我们以矫正的理由。
作者简介:谢大光,1962年毕业于河北工学院电力系。1962年应征入伍,历任总后勤部某部战士、文书、文工队创作员,天津人民出版社印刷厂职工,《散文》月刊编辑,百花文艺出版社编辑、副组长、编辑室主任、副总编辑,《小说家》编辑部副主任、主编,《中外散文选萃》主编,副编审。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,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理事。著有散文集《落花》《流水》《谢大光散文》《谢大光序跋》,报告文学集《天鹅之歌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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